妇女研究论丛

走向女权主义

 

1976年7月27日,唐山大地震的前日,盛夏酷热。我和七八个同学打好行李,搭车到了顺义县城。在县城,我们把行李背上,向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山村行军。

我们是高中最后一个年级的学生。这是我们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假。半年后我们就要毕业了。毕业后的方向似乎只有一个:下乡插队。我向几个同学提议暑期去山区做社会调查,调查山区农民生活。我的提议居然被几个同学响应了。也许我们都觉得所谓的社会调查,就好像是下乡旅行。我们都为集体活动兴奋不已。所以放暑假两三个星期后,我们就出发了。

如今回忆起来,事情好像那么简单。事实也的确那么简单。我们还在“文革”之中,虽然已近尾声,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在革命的尾巴里。我们没有预见到毛泽东和他的时代都很快就会过去。我们成长在文化革命时代。“文革”开始的时候我们上小学一年级。时代造就了我们。一个没有老师参与的社会调查就由几个学生自己决定了。我们其中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当时顺义县委书记。几个电话后,目的地就找好了。

那天晴空万里,热不堪言。我们自愿不再坐公共汽车,走着到山区去。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种自找苦吃的大行军。七月骄阳。我是坚持走着去的人之一。我认为这是对我们意志的锻炼。那天,我正好第一天来月经,小腹揪扭着痛,腰酸腿软,难受得直想趴下。可是,“时代不同了,男同志能办到的事,女同志也能办到”。在这种信念的鼓舞下,我咬着牙,精神昂扬地走在前面。

我成长在相信男女都一样的时代。报纸上,广播里,课本上我们学习的都是男女平等的理论。具体怎样男女平等,在那个时代看来,平等就是一样,就是女性也可以做通常是男性做的工作,就是女性具有通常认为是男性的性格,就是女性也穿男性的服装。男女一样,就是我们理解的男女平等。

在这种时代成长,我天然地相信男女平等。在任何事情上,我都没有认为自己比男孩子差。而事实上,我几乎比我认识的任何男孩子都强。那天的行军,就是我自强的证明。我不但可以跟男孩子一样行军,还可以比他们更吃苦,更有毅力和顽强。

那晚我们留宿在燕山脚下的一个乡村。我们的目的地第二天才能到。第二天的黎明就是震惊世界的大地震。在地动山摇的刹那,我以为是山上的水库决堤了。我感到从地下滚滚涌来的像洪流奔涌的波动。在黎明的微光中,我被地动山摇摇醒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,太短暂,来不及想。等意识到是地震时,地震已经停止了。住在不同的老乡家的同学们大声地彼此呼唤,跑来聚集在一起。哪里地震了?不知道。怎么回事?不知道。

那还是电视时代之前。我们这七八个同学里还没有一家有电视,何况在一个无名的小山村里。没有电视,没有广播,我们对外界一无所知。我们却没有犹豫,坚持继续向小山村行进。我们都年轻,我们都被革命的理想主义激情燃烧着。又走了整整一天,傍晚到达目的地的时候,胶皮的月经带已经把我的大腿内侧都磨破了,疼痛难忍。但我没有吭一声。我为自己自豪,觉得自己比坚强本身还坚强。

今天回忆起来,我觉得这件事很有象征意义,那就是我们那代人成长的缩影。相信男女都一样,就是女孩子也有一个强烈的、坚强的自我:像一个想象中的出色的男孩子一样。

在这种意识形态里长大的我,1978年3月上了大学,成为“文革”后的第一批大学生。大学期间,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,和他有了第一次性经验。就在毕业前夕,我突然发现了他的欺骗和背叛。在震惊与恐惧之中,我决定和他分手,却没有分成。他的父母来到学校恳请我原谅他。我哭着给父母写信,不知该怎样做好。我的父母来信也说应该原谅他,因为一个男孩子花心并非不正常。他的父母说,浪子回头金不换。我还不到二十三岁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从来都是一个好女孩。我同时为自己不再是处女感到恐惧。我原谅了他。

这个痛苦的经历让我开始怀疑“男女平等”这个信条。那个时候,1981—1982年之交,一代人都突然接受了萨特的存在主义,都在大谈理想的幻灭。与我生活和经历相关的幻灭却是极为具体的:男女不一样。一个女孩子结婚前要是处女,一个男孩子却没有多大关系。我站在恐惧与羞辱中不知所措。大学毕业五个月,就结婚了。一年后,孩子就出生了。从此我的生活如同千万个中国城市女性一样,不但要天天上班,还要带孩子,做家务。我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方式。我身边的每个女性都是这样生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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