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女研究论丛

卖鱼桥的水产杂铺与叫卖

 

在杭州卖鱼桥,我看到过这样的景象。一户“江北人”的船上人家,静静地泊在桥头,一位男孩,绑了红的腰带,用软绳子拴着,在船上行走。软绳子拴在船板的铁环上,孩子身子探出去,玩着河里的水。只听一位“江北”妇女在喊:“上来嗄!没得命啦。”孩子上来了,妇女拎着绳子拖过来,照着屁股啪啪地打。

我见到的这条船,是从余杭獐山来的运石子的船,泊在这儿是为了带一些杂物回去。卖鱼桥的杂物很多,运出去的有茶叶,络麻,丝绸,黄酒;运进来的有石灰,水泥,鱼鲞,火腿,粽箬,甚至竹丝扫帚。船旁的这座桥,是江涨桥。“江北”妇人上岸后,去咸鲞店买了一斤三两的咸带鱼,再去拷几角角子的金刚烧(“金刚刺”酿的白酒)。她挤过剃头店隔壁的棉花铺子时,只听有声音在喊:“嗳一角角子来卖十个,芝麻黄糖卖十个!”“嗳!卖——山梨果儿!”“嗳——棉花糖来,不吃要烊来!”

那时的一角角子,相当于现在的一元钱。芝麻黄糖就是秤管糖,长一寸有余,里面是饴糖,外面裹着白芝麻黑芝麻。山梨果儿,又叫山里果儿,对此,作为杭州人的“现代文学之父”施蜇存在《玉玲珑阁丛》中有过记载:走出大门,就听见了一个卖“山里果儿”的。“山里果儿”是一种像山楂一样的果实,每二三十颗穿成一个圆圈卖给小孩子,又可套在项颈上玩儿,又可吃。叫卖的老头儿在巷底里叫着“山里果儿噢,五个龙连一串,五个龙连一串!”

那时的杭州,把铜钿叫作“龙连”。那时候的卖鱼桥,是批发行集中的地方。批发行中,有批发木材,棕棚,扫帚,拖把的;也有批发红枣,米仁,山核桃,腐竹的;最多的是水产行,最湿漉漉的也是水产行——远远看去,水产行的人就与旁的不一样,穿着高帮套鞋,围着橡皮围裙。围裙一直盖住脚面,头一抬,就朝你喊:“鲢鱼!包头!……倒灶黑鳢头!”见你不买,又朝别处喊:“黄鱼水鲞,半斤八两!”一边喊,一边用手搅起盆里的水。水产行的气味浓烈——有淡水鱼清冽冽的腥,也有水鲞咸渍渍的腥,喷过烧酒的白鲞叫“三刀头鲞”,是醉醺醺的腥。“三刀头鲞”,是做“鲞扣鸡”的上等原料。“鲞扣鸡”,鸡是鲜的,鲞是香的,再加上黑木耳,黄皎皎,香喷喷。

走在江涨桥上,俯身向下,看到的奇观是各色的船,各样的行船样子。“江北人”的船,多属内河航运公司,一条机船拖着十条二十条的驳船,船尾一只灯或一块红布,一只船就是一户人家,浩浩荡荡。单只的轮船,往往是航运管理处的船,插着国旗,速度很快,船头站着手拿铁皮喇叭的人,只听他在喊:“洞洞拐——洞洞拐!”洞洞拐就是007,他在喊着出事船的编号。塘栖和蒋村来的船,都是橹摇的黑漆木船,装着甘蔗,枇杷,柿子,咿咿呀呀;倘若是行进的,就把船摇得风生水起;倘是卖物的,就寻着踏埠,粗粗地喊一声:“荸荠!……藕!”早年的时候,还能看到木排和竹排,一连串,用篙撑着从太湖方向来;木排上搭着一个棚,住着人,有时候炊烟袅袅,竹排上一只缸灶头,斜晾几件衣服;木排停歇的地方,会有人涌上去剥木皮,木皮剥来,晒干,用来烧柴炉,发煤炉。

我数次见过的一个奇观,是水泥的粪船,那粪已与河里的水齐平,只是船帮略高于水面,看上去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,可行进得很自在——那时候,农民将粪视为上好的肥料,船上人光着上身,其摇船的欢快样子,你可以终生难忘。

船过了江涨桥,接着就是一个急弯,船队在这里常常会滞留。这时你就会看到,桥下用不了多久,就会泊满各色的船舶,绵延数里,体会到当年隋炀帝开凿运河的用意——这算得上人类策划得最好的一项应用性创意——至今为止,水上运输的成本全球仍然是最低的。

上世纪的某个时间段,我一日要进出四趟江涨桥,因为我在霞湾巷的杭三中读书,又在茶亭庙的食堂吃饭。除了上面的这些生活场景,我还会遇到一位卖白兰花的老太太,她瘦弱,秀气,苍白的手上,布满青筋。有时间,我就会看着她,看她把花放在一块很白的毛巾手帕上,用这样的声音喊:“白——兰花——白兰——花!” 现在想想,运河是什么,运河就是一种傍水的生活,也是一种像白兰花一样与香味无法分离的方式。

什么是民生,民生有时候就是突然萌生买一朵花,为自己或者他人寻求一个缺陷,这个缺陷是用一朵花来弥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