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清照的真与伪: 能文妇女, 未见如此无顾籍
周末读诗060期
本期诗人
李清照
李清照(1084-1155),号易安居士,济南章丘人。其父李格非为东坡门下士,母亲为状元王拱辰孙女。十八岁时与太学生赵明诚成婚,时赵父为吏部侍郎,后进左丞相。元佑党争时父罢官,蔡京当权后赵父卒,两人屏居乡里十年,雅好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。靖康后流寓南方,赵明诚病死,晚景凄凉。李清照为婉约词人之一大宗,论词强调协律,崇尚典雅,提出词“别是一家”之说。今存词四十余首,清词丽句,最善白描。诗留存不多,感时咏史,情辞慷慨。后人有《漱玉词》辑本。
李清照的真与伪:能文妇女,未见如此无顾籍
江弱水
除了《减字木兰花》“卖花担上”这一首之外,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很多种李清照词选里,还有四首侧词艳曲,相当大胆开放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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蹴罢秋千,起来慵整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
见有人来,袜刬金钗溜。和羞走。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(《点绛唇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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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来一阵风兼雨,洗尽炎光。理罢笙簧,却对菱花淡淡妆。
绛绡缕薄冰肌莹,雪腻酥香。笑语檀郎,今夜纱厨枕簟凉。(《丑奴儿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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绣面芙蓉一笑开,斜偎宝鸭亲香腮。眼波才动被人猜。
一面风情深有韵,半笺娇恨寄幽怀。月移花影约重来。(《浣溪沙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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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约小腰身,不奈伤春。疏梅影下晚妆新。袅袅娉娉何样似?一缕轻云。
歌巧动朱唇,字字娇嗔。桃花深径一通津。怅望瑶台清夜月,还送归轮。(《浪淘沙》)
好几位学者都说它们“词意儇薄”,不类易安手笔。是不是儇薄轻佻呢?当然啦。你看,“冰肌”“香腮”“朱唇”,以及“雪腻酥香”“薄汗轻衣透”的性感,以及“娇恨”“娇嗔”的嗲态,都亲昵亵狎有余。“今夜纱厨枕簟凉”是暧昧的暗示,“月移花影约重来”是明挑的邀约。它们写男女欢爱,而风情如活,置诸《花间集》,也是最好的艳词。
但《花间》里冶艳小调,都是无个性化的戏拟,并没有具体对象。可是列在李清照名下,却总是被读成她的自画像和自叙传,仿佛在朋友圈里秀恩爱:“妆饰完毕,穿着‘绛绡缕薄'的丝织衣裳,如冰雪般洁白晶莹的肌肤隐约可见,阵阵‘酥香'淡淡传来,赵明诚一定会陶醉其中。”有这样把深闺里的调情公诸于众的么?还有那位荡完了秋千的小女孩,光着袜子走路,嗅着青梅倚门,一旦理解成自传性写作,便成了李清照青涩童年的实录了。
其实,李清照不过是遵循着中国文学的一个惯例,使用了情色书写的一些套语,写几则他人的故事而已,并非个人情感生活和私密经验的展示,哪能写作人和叙述人不分,叙述人与当事人不分呢?这是文学研究的起码的素养啊。
可是,既然是遵循惯例,就难免落入窠臼。我曾说过,古典诗词曲赋中凡是涉及到男欢女爱,都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观看视角、典型场景以及习用语汇。女性身体总是被对象化,被置于男性欲望的目光之下,呈现其色授魂与的身姿与意态。即使有女性作者涉笔于此,她也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纳入那个习惯的语义场中,以男人观赏女人的角度反观女性自身,所见也无非“冰肌”“香腮”“雪腻酥香”而已。
《点绛唇》《丑奴儿》见于1550年杨慎的《词林万选》, 《浣溪沙》《浪淘沙》见于1630年的毛晋的《漱玉词》。王仲闻将它们列入存疑之作,是谨慎的做法。我对这五首侧艳小曲,有疑有不疑。可疑的最是那首《浪淘沙》。李清照不可能写得那么烂:“朱唇”“娇嗔”“瑶台”,尤其是“归轮”——把“归来的车轮”压缩成“归轮”来凑韵的,只能是《儒林外史》里景兰江的水平。而“晚来一阵风兼雨,洗尽炎光”的《丑奴儿》,虽云“词意儇薄”,却非“词语尘下”,它自有一份《红楼梦》里的席丰履厚、海涵春育的华贵。
李清照的上述词作,或有伪托,可是对它们的认知,已经成为李清照的接受史的一部分,何况有历史资料支持李清照写过此类艳曲。晚于李清照一代的王灼,在其《碧鸡漫志》里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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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安居士,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,建康守赵明诚德甫之妻,自少年便有诗名,才力华赡,逼近前辈,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;若本朝妇人,当推文采第一。赵死,再嫁某氏,讼而离之,晚节流荡无归。作长短句,能曲折尽人意,轻巧尖新,姿态百出。闾巷荒淫之语,肆意落笔,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,未见如此无顾籍也。
《碧鸡漫志校正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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